「喂,你覺得青梅竹馬是什麼?」
 
  接過我手上的便當後,面前的娃娃臉矮個子男生冷不防地丟出了這個問題。
 
  「……嗄?」
 
  一時之間被這問題問傻了眼,遞出便當的手即使在對方接下後也忘記鬆開——
  我冷眼瞪著眼前姑且應該算是青梅竹馬的隔壁鄰居兼鄰班同學——羽鳥昇流。
  「……我可以問一下你突然用一副打算討論我們是不是合格的青梅竹馬一般的態度來問我這種問題的原因嗎?『羽鳥君』。」
  我將已經放到昇流手上的便當盒抽回來,並在句尾刻意加重語氣。
  雖然會問這種問題,我心裡大概也有個底就是了……越過昇流的肩頭,可以感覺到好幾道好奇與訕笑的視線。
  自從升上高二並且分班後,每當午休時間前往他的班上送便當時,或多或少都會感覺到這樣的視線——雖然這幾天下來已經差不多習慣了,但多少仍讓人感到不快。
  「…………對不起,我錯了。請大人高抬貴手不要跟小的計較。」
  「夠了。又不是不給你——先去找好地方再吃啦。」
  輕輕踹了莫名其妙擺出舉案齊眉姿勢的昇流一腳,我們離開了校舍前往中庭。
  「在教室吃的話,會被追問一些有的沒的根本吃不下去」——他本人是這樣說。
 
  「說吧,你問我『覺得什麼是青梅竹馬』的原因是什麼?」
  在一組附近沒人樹蔭下的石桌椅坐定、並將昇流的那份便當推到他面前後,我一邊打開自己的便當盒,一邊繼續追問剛才的問題。
  在這之前,簡單介紹一下吧。
  我叫做茉雪凜香,而對面那個矮個子的娃娃臉叫做羽鳥昇流——我們既同樣是在這所T高就讀的學生,也是在同一所社區大樓居住在彼此隔壁的鄰居。
  羽鳥昇流,十六歲,三月二十八日出生,身高160公分,就讀高中二年級。(體重跟三圍這些應該沒有人會想要知道的資料就跳過吧)雖然專長是文科,但幾乎參加過校內所有的體育系社團(現在是海鷗社)。
  家中成員有三人,除了他本人以外還有在自衛隊服役的父親、以及大學剛畢業不久的姊姊——是跟我們家有點類似的單親家庭(我家只有我跟大我很多歲的姊姊住在一起)。也因為這樣,才會由我天天帶便當來學校給他。
  順便一提,做便當的人不是我,是我家那多管閒事的老姊。一做就是十年。
  ……臭老姊,又在我的便當裡面放牛番茄了。
  我默默地將番茄挑出來放在便當盒的蓋子上,然後等待著昇流的答覆。
  「……之前,那些傢伙老是一聽見『青梅竹馬送便當過來了』就開始瞎起鬨。」
  「這裡我能理解。然後呢?」高中男生本來就是這樣的生物嘛。
  「然後不知道是誰開始說什麼……愛、愛妻便當……什麼的……」
  「喔。」老姊在不知不覺當中變成犯罪者了耶。
  「到了今天,就變成了『青梅竹馬送愛妻便當過來了』……之類的。」
  「然後呢?」我夾起炸成金黃色的唐揚雞送進嘴裡。
  「就這樣了啊……話說妳也太淡定了吧?」
  「你才是咧,根本就沒回答我的問題吧。先不提便當主要是老姊做的……這跟你問我『什麼是青梅竹馬』有什麼關係?」
  「我才想說……用問題回答問題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嚴重犯規了吧。」
  也對。好吧!我就先回答他的問題好了。
  「青梅竹馬不就只是青梅竹馬嗎?不然還會是什麼?」
  「妳這回答有跟沒有一樣耶。」看樣子他並不滿意我的答覆,回答得相當洩氣。
  「少囉嗦,總之我回答了。換你的回合。」我默默扒飯。
  昇流提起筷子,就只是盯著飯盒裡跟我同樣大塊的牛番茄一動也不動,沉默了一會兒才吶吶開口:「我的意思是……先不管我們自己的意見,在社會上大多數人口中的『青梅竹馬』,妳覺得是什麼樣子?」
  「我們的意見」——也就是說,雖然昇流嘴巴上那樣說,但其實想法也跟我差不多。
  青梅竹馬就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兒時玩伴——對我們來說,沒有比這個更加理所當然的答覆了。
  但是,如果要說是一般人的話……
  「……等等,青梅竹馬或是兒時玩伴什麼的,一般人或多或少都會有吧?你們班上的男生小時候都沒朋友嗎?」
  「不是這個問題啦!倒不如說,小時候的友情維持到長大後仍然不變其實是相當罕見的事情——光是分班交到新朋友之後,就有可能和以前的朋友疏遠了對吧?其他像是搬家、轉學、甚至是大人間的關係,都有可能讓小孩子們之間的友情毫無預警地被切斷——」
  「也對。因為被大人說『不要和○○○來往』就真的和對方絕交的例子似乎也不少。這樣說來,雖然小朋友們很容易與對方成為朋友,但他們的社交圈其實意外地脆弱呢。」
  昇流拚命地解說著,這使得他的論調莫名地帶著說服力;但在得到我深表同感的附和後,他的表情卻又立刻鬆懈了下來……在我認識的範圍內,像他這樣表情這麼豐富的男生還真的不多見。
  「嗯。所以我覺得,能像這樣和凜香維持十年不變的交情,仔細想一下就會覺得:所謂的青梅竹馬,根本就是奇蹟一般的關係。」
  如同夢囈一般的話語結束後,昇流露出了相當靦腆的笑容。
  ……不要拿出像偶像劇女主角一樣的表情好嗎?害我也跟著不好意思了。
  「……好好好,我知道文學少年的浪漫了——這就是你問我的理由?」我夾起一開始被我晾在一邊的牛番茄往昇流嘴裡塞進去,「你想問的,就是……我對我們之間關係的感想嗎?」
  我一邊盯著昇流表情複雜地將番茄吞下去,一邊反芻昇流的話語思索著回覆。
  ——青梅竹馬就是青梅竹馬。
  但是,青梅竹馬這個關係本身,其實建立在多到不可思議的巧合之上。
  既剛好是鄰居、又剛好十年來都身處同一個班級——不對,正確來說,是「當年級變更時,又碰巧進入同一個新班級」——所謂的一直同班,表面上看似描述著「不變」的情況,事實上卻是「變化與巧合的累積」。
  那麼,「青梅竹馬」這個看似不變的關係,是否也是不斷在改變的呢?
  ……這個問題,我有點興趣了。
  電視劇或文學作品中,提到青梅竹馬的情況,大多都是描述兩小無猜的男女日久生情,從淡淡情愫發展成暗戀、再由暗戀發展成兩情相悅的結局——雖然近幾年似乎有刻意描述青梅竹馬無法修成正果的傾向,但產生情愫→暗戀幾乎仍然可以說是戀愛喜劇的王道。
  這樣說來,這其實也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吧。
  雖然我無法想像我跟昇流之間會有那樣戲劇性的發展——對我來說,晚我出生快一年的昇流,只不過是一隻長得比我還大一點的弟弟罷了。
  即使會天天一起上學、三餐裡面有兩餐會在一起吃飯、甚至其中一方早上睡過頭時另一方會直接殺到房間去把棉被扯下來——我還是不覺得我們的關係,有任何會往戀愛方向變化的可能性。
 
  在這裡我就換個主題八卦一下吧——昇流這傢伙去年告白了三次全部被打槍,對象還都是他高攀不上、身高起碼一百七以上的的高個子美女。
  雖然他自己的身高比平均值略低,但他鮮少因為身高問題在別人面前表現出自卑過。畢竟運動神經不算差、成績維持中上水準、而長相方面……嗯……雖然我因為從小看到大早就看到膩了,所以並沒有特別的感想,但之前在高一班上似乎還滿受到女生歡迎的樣子。大概也因為如此,他才能有勇無謀地自爆這麼多次吧。
  當中有其中一人,開了對血氣方剛的男孩子而言十分有挑戰性也極具魅力、但只有腦袋秀逗才會答應的條件:證明自己是夠強大的男人。於是乎,這傢伙就傻呼呼地把全校體育系社團的場子全都給踢了一次,而且還真的大獲全勝(前面所說的參加過全校體育系社團的經歷就是這樣來的)。
  最後還是被拒絕的原因,我想你們也能理解——一開始那個條件擺明就是誆人的嘛。
  而且,彷彿是命運的惡作劇一般——昇流最後打倒的對象,正好還是那個女生的男朋友,而且實力弱到不可思議,弱到讓人不禁懷疑為何能當上社長的程度。
  給昇流最後一擊的是,那女生當著他的面對男友呼呼抱抱秀恩愛之餘,還把昇流罵得狗血淋頭禽獸不如……遭遇上這種過氣三流喜劇才有的老套情節,就算他一路淚奔回家的樣子十分滑稽,我也提不起嘲笑他的興致,回家後花了好一番功夫又抱又哄的安慰了一個晚上,才把他的情緒安撫下來。
  順便一提,那個社團現在廢社了。而那個女人,我當場狠狠甩了她三個巴掌。
 
  總之,我想說的是——對昇流而言,我並不具有戀愛對象的條件。
  如果我們任何一方有那個心思的話,在昇流被我抱在胸口裡的那一晚,大概就會如同電影一樣直奔本壘了吧——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
  ……你看,光是描述剛才那個可能性,我的手臂上就開始冒出雞皮疙瘩了。
  將飯盒裡最後一口飯扒光後,昇流這個慢郎中卻還剩一大半沒吃完——雖然平時他的吃飯速度就不快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特別心不在焉。
  ——正好剩最後一塊唐揚雞,要動手就趁現在。
  好——得手了!
  「啊……啊——!」
  發現我搶走最後一塊唐揚雞後,昇流總算是回過神來,眼睜睜地看著我一步步將炸得金黃的肉塊往嘴裡送——
  「…………」
  ……算了,我也不是魔鬼。
  我將筷子從嘴邊移開,一口氣推到一臉哀怨的昇流面前。
  昇流遲疑地輪番看著我的臉跟筷子上的雞肉,像是好好確認過我不會在他張開嘴巴的一瞬間把筷子收回來後,才莫名謹慎地像容易受驚的麻雀一般將食物叼走。
  ……好吧,我承認我壞事幹多了。
 
  「關於那個問題——我想我現在應該可以回答你了。」
 
  看著他緊張不已的表情,我緩緩開口——
 
  「所謂的青梅竹馬——應該就是像這樣可以若無其事地餵對方吃東西的對象吧?」
 
  我覺得我現在應該笑得相當邪惡。
 
 
  託昇流班上那些無聊男生的福——今天算是度過了一個不怎麼無聊的午休時間。
  重新審視過自己與青梅竹馬的男生之間的關係,然後確認兩人之間一如往常不會有太大變化……不知道為什麼,光是這樣就讓人感到十分安心。
  雖然我沒有說出口——但其實我也跟昇流一樣,對生平以來第一次的分班感到莫名不安。即使明明只是被分到僅有一牆之隔的兩班而已,卻仍然有種習以為常的某種事物被斷然否定的錯覺。
  像是不能在家政課互相嘲笑做失敗的點心之類的。
  像是不能在體育課互相進行以對方臉部為攻擊目標的殺球之類的。
  像是不能在數學課互相指出算式的錯誤或圖表的誤差之類的。
  像是不能在歷史課互相叫醒打瞌睡的對方之類的——好吧打瞌睡本身就不對。
  其他像是不能共用課本、下課時間很難每節都去找對方鬼扯、趕著往不同教室移動而與對方擦肩而過——特別是無法自然地在一間教室吃便當這種事情,我怎樣也無法接受。
  種種其他同學早就習以為常的事情,我卻到了現在才因為適應不良而鬧起彆扭——這簡直比小學生還不如。然而我面對現實所能做的唯一反抗,也只有儘可能在午休時間把昇流拖出來,維持共進午餐的慣例而已。
  ……好吧,我承認到這把年紀還整天跟青梅竹馬黏在一起感覺真的很噁心,特別是對同樣有青梅竹馬、但早已習慣分班甚至是分校就讀的人們來說更是如此。
  默默聽完我以上心聲的班長,沒有嘲笑也沒有不耐,只淡淡地說「妳也辛苦了」。
  順便一提,班長她也住在我們那個社區,只是樓層不同——而且由於另外還有學生會的事務在身,我並沒有什麼機會與她一同放學。
  話雖如此,這位班長卻是在我升上高二之後,少數稱得上是熟稔的友人之一。
  起碼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身高、模特兒一般的標緻身材、俐落的羽毛剪短髮、以及無框眼鏡後方散發著知性氣息的細長雙眼——如果穿上西裝的話,說不定會立刻搖身一變成為女強人社長一般的人物,但又是個從認真的外表上看不太出來的溫柔大姊姊(?)。
  ……雖然應該沒有多少人比四月出生的我還要老,但班長身上就是有那種氣質存在。
 
  其實也沒有必要向你們隱瞞——眼前的這位班長,也是去年被昇流告白的其中一人,而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跟她相互認識的。
  跟某個Bi○ch不一樣,班長(啊,當時當然不是,至少並沒有與我們同班,但我已經習慣這樣稱呼她了)毫不拖泥帶水地拒絕了昇流的告白。
  而她拒絕的理由也相當乾脆——「我已經決定好要共度一生的對象了。」
  跟愚蠢自爆的某人相比——這根本玉樹臨風、帥到爆炸不是嗎!
  單單這一句果決的回覆,就讓我收起了找對方理論的念頭,並且抱著一半仰慕、一半歉疚的心情,向對方表示「謝謝妳能夠好好地拒絕他唐突的告白」。
  而她的回覆只是淡淡的一句「我只是像他一樣,誠實地說出自己的心情而已」。
  十足穩重、卻又隱約透露出少女心的淡漠發言,徹徹底底擄獲了我的心。
  如果她是男生的話,我應該會當場告白,然後當場轟轟烈烈地失戀吧。
  ——如此這般,從此之後我和班長便成為了朋友。
  我在之後知道,班長所說的「想共度一生的對象」,剛好也是她的青梅竹馬,而且兩人之間過得比想像中還要艱辛;別說分班,連學校也不同——因為對方讀的是盲人學校。聽聞此事,我更加深切地體會「共度一生的對象」這句話的重量。
  等級根本不同。別說昇流,連我也是遠遠不及。
 
  「世界上也是有各式各樣的青梅竹馬啊……」
  對於能夠淡淡回答我「妳也辛苦了」的班長,我不禁感嘆。
  「沒什麼,畢竟在我看來,你們的確是相當辛苦啊。相比之下我跟徹君即使——」
  「好啦好啦,拜託別再逼我聽你們秀恩愛的事蹟了。再說我跟昇流的關係跟你們完全不一樣——他只是個長得有點大隻的弟弟而已。」
  「……嗯?其實我覺得羽鳥同學還滿可愛的啊?會很大隻嗎——啊。」
  「妳可以不用繼續說下去了。」
  「好啦~嬌小玲瓏的小姊姊~好乖好乖~」
  「不要拍我的頭——!」
  瞪著難得露出愛欺負人一面的女巨人,我不禁想著:
 
  ……我是不是應該慶幸自己不曾與她比肩而行過?
 
 
  ——看似恆久不變的青梅竹馬關係,實際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變化。
  共度一生、漸行漸遠、若即若離、或者義結金蘭的手足之交——就像每個人有不同的性格一樣,每一對青梅竹馬身上,也會各自發生不同的變化。
  而我和昇流之間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老實說,我完全想像不到。
  或者該說我不願意去想像。如果讓這個時候的我知道後來的事件發展的話——
  我應該會羞恥到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掐死吧。然後順便拖一個娃娃臉矮冬瓜陪葬。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對此刻的我而言,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昇流,想好晚餐要吃什麼了嗎?」
  「甜咖哩怎麼樣?」
  「那就做超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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