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在學校裡,有一起打電動、聊遊戲的朋友嗎?」
京介一臉正經地向我問道。
表面上是問句,其實就是在說「妳是因為沒有朋友可以一起聊,所以才會找上我吧」——這種帶有同情意味的句子。
……嘖。
「……有沒有都沒差吧。」
「是嗎……那麼不是學校也行,有和妳有相同的興趣,可以不用顧忌地聊動畫和遊戲話題的朋友嗎?」
「……有沒有都沒差吧。」
「是嗎。」
「什麼……?你在瞧不起我嗎?」
開什麼玩笑,我還不到需要你來可憐我的地步。
「沒有啦。」擺出虛假的笑容,京介迴避了我的問題。
你不想碰就直說吧,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只會更讓人不爽。你以為找上你是我願意的嗎?
「妳是因為沒有朋友可以一起聊,所以才會找上我吧」、「如果有朋友的話,就不要來找我了」——如果你是本著同情心才不甘不願地來接受我的要求,那麼一開始你就不該要我「相信你」。我才不需要你那廉價的同情——
「桐乃——交朋友吧。」
京介仰著頭,盯著天花板,以一副「真拿妳沒辦法」的語氣打破了沉默。
「什……什麼?」
我說啊,別擅自把我想成「那種」御宅族好嗎——
「是妳自己要找我做人生諮詢的吧?既然這樣就聽聽我的意見吧——妳去坐那邊。」
那傢伙笑得一臉得意,自顧自地擺出一副長輩的樣子對我下達指令。他以為他是誰啊?
嘖——算了,姑且聽聽看也好。
依照他的指示坐在床邊後,他繼續說了下去。
「妳之前說過吧?『你認為我該怎麼辦?』的話,然後那時候我還沒辦法給妳什麼建言。所以我現在回答妳——」
……那個時候?
——「……也許……告訴爸爸媽媽會比較好吧。」
——「當然不好啊!千萬不能這麼做!再說如果能跟他們說的話,妳打從一開始就不需要煩惱了吧!」
爸爸媽媽只會說那些是不好的東西。
沒錯,我「不能跟任何人說」——所以當時才會找上碰巧發現這個秘密的京介。
不知何時開始不像家人的京介——說來諷刺,只有毫無交集的他不會對我的行為有所批評或成見。
「——妳要交朋友。」
帶著跟那個時候一樣的嚴肅表情,他對我提出了建議。
「朋……友?」
「沒錯。和妳有相似的興趣,可以無拘無束地討論相同的話題,動畫也好遊戲也好十八禁也好,能跟上妳的步調的人就好。當然他們也絕對不會輕視妳瞧不起妳,因為你們是同一種族群的人。」
「……所以說,你的意思是……找御宅族當朋友嗎?」
京介點了點頭,肯定了我的疑問。
表面上來看,或許是個相當有吸引力的提議——但是他忽略了最根本的問題。
我並不像一般御宅族一般將自己跟「外人」區隔開來。
御宅族之所以會被孤立,其實不光是他人歧視的目光,他們本身的人格特質多少也會造成影響。
彷彿活在自己的世界一般,對現實的一切毫不在意,談及興趣時卻又毫不在乎地在他人面前呈現狂熱狀態——講好聽是特立獨行,講難聽一點就是一群孤僻又古怪的傢伙。
「那群死阿宅有夠噁的。」看著在教室一角玩著成人遊戲的御宅群體,加奈子這麼說。
並不能怪加奈子這樣批評那群人,因為那群人的確也是在學校玩著不該出現在那裡的成人遊戲。在不對的場合作著不對的事情,被排擠根本就是活該。
但我不是。
學業與體育維持著可以稱為優秀的成績,同時又是雜誌讀模的我,毫無疑問地站在眾人目光的焦點。因為總是被注視著,我必須更加盡力地去隱藏自己的興趣。
「那群死阿宅有夠噁的。」
沒有錯,我絕對不是、也不能夠跟那群孤僻又古怪的傢伙變成「同一群人」。否則不只加奈子,所有的人看著我的眼神都會改變。所以我——
「……我不要……交御宅族朋友。和他們在一起的話,連我也會遭受世人同樣的眼光。」
「這不是很奇怪的想法嗎?妳自己不就是個道地的宅女。」
……!
「……不……不是……」
「不是嗎?那不然是什麼?喂,妳有什麼想說的說來聽聽看啊?喂……」
京介拉高了語調向我逼問著。我低下頭去,不敢正視他的表情。
他一定生氣了——但是我也沒辦法啊!他自己也知道的吧?在社會上一定會分成相對強勢的大多數人跟相對弱勢的少數族群,而御宅族理所當然是被歸類在後者。
這種現象在學生之間特別明顯——舉個例子來說,班上一定都會有那種欺負人的一方跟被欺負的一方對吧?當某人與某個被欺負的一方稍微接近或者是幫他們說話的時候,就會一起被「欺負人的一方」欺負,成為「被欺負的一方」;所以很多人為了不被欺負,也一起成為了「欺負人的一方」當中的一員。
強勢與弱勢、多數與少數、「一般人」與「御宅族」——人們總是自顧自地用二分法將周遭的人進行分類並貼上標籤。雖然這麼說聽起來很卑鄙懦弱,但我實在沒有勇氣站在少數弱勢的「御宅族」這一邊——
「嘖,嘴巴這麼會說,可是瞧不起御宅族的不就是妳嗎?我說過了吧?不管妳的興趣是什麼,我絕對不會瞧不起妳。可是妳呢?和妳有同樣興趣的人,沒有偷偷摸摸地隱藏興趣、正大光明的御宅族們,妳要跟我說你瞧不起他們嗎——妳這樣不行吧,不是很不合理嗎?就像是自己在貶低自己。」
——你又懂什麼!你根本不知道這幾年來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一邊隱瞞家人與朋友、一邊偷偷玩著妹系遊戲的吧!
光明正大地展示出來換到的是什麼?能獲得任何肯定嗎?你自己不也只是消極地「不否定」而已嗎?你自己不也是一副「為什麼我要玩這種東西」的態度嗎?這種時候才擺出一副很懂的樣子以長輩的姿態說教,你憑什麼?你給我搞清楚——
我大聲地反駁回去,以同樣的氣勢對抗著京介的質問。
「我才不是瞧不起他們呢!我是指自己的形象!」
「形象?」
「沒錯,形象。我的確喜歡動畫,也超喜歡成人遊戲。嗯……要說我深愛著它也行——當然和學校的朋友一起也超級開心的,可是『這一邊』我也一樣地喜歡。我沒辦法只選擇哪一邊,這也是沒辦法的啊,因為喜歡的事物就是喜歡嘛。可是在社會上御宅族容易被大家以不好的眼光看待,這點我也很清楚。」
御宅族是社會的弱勢族群,所以我「絕對不能被當作御宅族」。特別是——
「你知道在日本最討厭御宅族的族群是什麼嗎?」
京介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望著我的雙眼,像是想看穿我的內心一樣。
「嗯……若是說我想表達什麼呢……那個……也就是說,兩者都是我。」我慌慌張張地下了一個結論,試著向京介表明立場。
喜歡著與「一般人」的朋友打鬧的我,以及愛著「遊戲中的妹妹」的我。
我喜歡著遊戲和動畫,但是也還想站在「一般人」這邊,享受著一般人的生活。只有二次元與三次元分得夠清楚,我才能同時保有兩邊喜愛的事物——我絕對不是否定御宅族,也不是在否定自己!
「可是——話雖如此,所以……家人就算了,就是絕對不要被同學發現。如果被發現了,我就絕對不能去學校了。」
沒錯——二次元與三次元要分得清清楚楚,必要的話必須將一邊隱藏住,我才能同時保有兩邊的生活。
——「那群死阿宅有夠噁的。」這就是現在國中女生的想法。最討厭御宅族的就是國中女生——也就是我周遭的朋友們。被她們瞧不起並且排擠——只有這個我絕對不要!
我不知道我的意念能傳達多少過去——京介只是舉起了手,表示「我知道了」。
「——也就是說,只要不被同學發現的話,交御宅族朋友也行囉?」
啊。
對「學校的朋友」隱瞞「興趣」——將兩者隔離開來是我之所以能維持現狀的大前提,而京介也注意到了我沒意識到的盲點——
如果不是在學校這個大團體之下,那麼就不會有分化排擠的問題——這傢伙意外地細心嘛。
「對……對啊……那是……沒關係。」
「那就沒問題了。在不要讓你的同學發現之下,交御宅族朋友不就行了。」
京介自信滿滿地下了結論。
……不對,等等,要如何不讓同學發現才是問題所在吧?
如果我像京介一樣只是班上眾多普通學生其中之一,或許還可以瞞得住;但是我太過顯眼——全校排名位居前茅、田徑隊主力、加上讀模的身分——一舉一動都被四面八方的人注視著。動畫跟遊戲是在家偷偷地碰所以要藏還不是什麼問題,但是,「朋友」很難偷偷地交吧?
嘖——連交朋友都要偷偷摸摸地,這實在是……
「什麼啊……你有什麼好的對策嗎?」
既然這傢伙這麼有自信,好歹也提出一點具體的方案來吧——我向他提出了質問。
「沒有,很不巧地什麼對策都沒有。」
「那不就行不通了嗎,真沒用!」
……前言撤回!這傢伙一點也不細心,只是單純地又在敷衍我罷了。
跟充滿自信的語調相反,這傢伙的回答讓人失望透頂。
京介苦笑著將眼神別開,用食指騷了騷臉頰。
……為什麼每次在我覺得「你還算是個可靠的傢伙」的時候,你總是要給我洩氣啊?給我好好回應「妹妹」的期待啦,你這個笨蛋老哥。
聽我分享秘密的那個晚上之後,數日以來的態度卻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特地找你來玩妹系的戀愛遊戲,你又擺出一副「為什麼我要玩這種東西」的厭煩態度。
就連現在問你實質的解決方法,你也只是自顧自地說完大道理後什麼也提不上來——
一邊要我相信你,一邊卻又總是不把我當一回事——這傢伙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簡直就像個笨蛋一樣,你這傢伙果然一點也不——
「——就包在我身上吧。」京介突然站起身來,用著跟那個晚上一樣的語氣這樣說著。
那個堅定不已、讓人幾乎信以為真的語氣,或許一時之間真的會有很可靠的感覺沒錯。但是……
「……什麼?你的自信從哪來的……」
這傢伙到底是真的在回應我的期望,還是單純不想被看扁?不管如何,我已經無法輕易相信他了——原本是想這麼說的。
京介給了我一個「看起來」充滿自信的笑容。
就像記憶中的「哥哥」那樣,毫無根據、卻莫名讓人信賴的笑容……嘖,你這傢伙太卑鄙了。
……這可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啊。還搞不定的話你就給我看著辦。
正值孟夏的六月,日出的時間越來越早。在拉上的窗簾攏上一層光霧的清晨六點鐘,我一如既往地早起,前往學校進行田徑社的晨練。
讓舒爽的涼風暫時將腦內所有亂七八糟的思緒吹走,讓不甚強烈的陽光照亮體內每個角落,我將自己放空,在環狀跑道上不斷地跑著。
跑道上只有我一個人。並非為了與誰比較,我只為自己而跑。
某個意義上而言,田徑是相當適合孤獨者的運動。從起點直到結束——竭盡自己的所有力量跑完全程,就會有相對應的成績,不會受到任何人——隊友或是對手的表現——所左右。
有多少付出就會有多少結果——這個單純的道理完美地實現在田徑這項運動上。
所以,就算只有一個人也能繼續努力。
所以,就算只有一個人也要死撐下去。
一直以來,就這樣抱著一個人也無所謂的想法,我一步步地跑過來了。不管是田徑,還是「其他方面」——
「桐乃——交朋友吧。」
昨天晚上,京介對我這麼說。
的確,一個人也沒有關係。
的確,一個人也能撐下去。
但是,偶爾也會想要跟某人一起跑——不管是競爭也好,還是單純地結伴而行也好,如果有人在身邊的話,就能激發出更大的力量與決心繼續跑下去。而為了身邊的那個人,不管是不想輸也好、不想扯後腿也好,在一個人的時候要更加地努力——這或許就是我之所以練習田徑的動力。
只是,我所一直追逐著、讓我想「跟他一起跑」的「某人」,現在卻不在我的前方、更不在我的身邊——他早已「遠遠被甩在後面」。
即使為了追過他我付出了所有努力,但這個結果根本不是我想要的——這並非我追過他,而是他某天突然不再跑了。
他為了跟另一個某人比肩而行,放慢了速度。在我追過他的時候,他也只是低著頭當做什麼也沒看到。
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期待著他能受到刺激而追上來。
越來越快、距離越來越遠——我只注視著前方,不打算回頭。
等到我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如同失控爆衝的火車頭一般——停不下來了。
晨練結束後回到教室,小心翼翼地確認附近沒什麼人在注意這邊後,我打開手機查看收件匣,還是沒有收到任何新發的郵件。
昨天晚上京介提議的「交朋友」方法,是透過SNS——Social Networking Services,也就是網路社群服務進行所謂的網路交友——想也知道,這絕對不是那個電腦白痴想得出來的主意。
昨天他離開房間前,隱隱約約唸著「老婆婆的智慧」什麼的……嘖,怎麼看都是跑去跟他那親愛的青梅竹馬討救兵沒錯吧?也因為如此,我對這項提議能展現出的成效並不感到特別期待,只是抱著姑且試試的心態提交了入會申請。
「宅女集合」——根據簡介上的描述,這是個女性限定的社群。以刪去法過濾掉其他社團後,我選擇了這個社團遞交申請。
即使京介要我「找御宅族當朋友」,我也不可能因為網路世界的隱密性就能毫無顧忌的與對方來往——更正確地說,正因為這層隱密性才更加無法對螢幕另一端可能存在的人放下戒心。
我的確不會有暴露身分的危機——但這點對方也一樣。我無法得知螢幕的另外一頭是怎樣的人。就連「宅女集合」的社群是否當中的成員都真的是女生這一點,也存在著不確定的疑問。
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就拿我個人的資料來說吧——十四歲女生,興趣是玩妹系成人遊戲——如果只看到這份資料,你應該也會產生「啊,這是想來騙小女生的傢伙吧」之類的感想吧?
再進一步地說好了,所謂的御宅族,你又有什麼印象?
「玩妹系遊戲,聲稱自己是十四歲女生想騙小女生的御宅族」——把前面提的當作是想像前提,你的腦海裡會出現什麼樣子的人?
……老實說,感覺光是想像那個畫面就感覺會變玷汙了,所以我不敢繼續想像下去。真的要以「興趣一樣」為前提的話,喜歡「妹妹角色」跟「小女孩角色」的一群大男人——對小女生抱有欲念的一群人反而是最不能接觸的對象。
忘記曾經在那裡聽過,在大約二十幾年前發生過一起以年幼女生為對象的連續殺人事件。我並不曉得詳細的內容,只知道兇手以年幼女童為目標,將其強暴後殺害——以及事後在該名兇手的家中搜查出大量以虐待年幼女孩為主題的動漫畫以及同人誌。
這個傳聞是真是假,因為年代太過久遠,我並無法加以確認。事件當中確實可以看出不少明顯誇大的部分——但正因為是誇張恐怖的故事,才會成為一直在社會間流動的傳聞——這個傳聞是否真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確造成了現今「御宅族」的負面印象。所以我不能被當作「御宅族」,更不能跟「御宅族」做朋友——
「嘖,嘴巴這麼會說,可是瞧不起御宅族的不就是妳嗎?」
「妳這樣不行吧,不是很不合理嗎?就像是自己在貶低自己。」
京介昨天晚上的斥責再度在耳邊響起。
沒錯,就連我自己對御宅也抱持著偏見,只因為這樣的傳聞——但是,在持有「御宅興趣」的同時,我也只是個「國中女生」。
御宅族對國中女生而言,並不只是一群「噁心的傢伙」,更是一群「危險的傢伙」——一旦靠近他們,就有可能像二十幾年前的女孩子一樣,被玷汙、然後殺害——抱著鄙夷與恐懼,女孩子們使用上各種惡毒的言語詆毀御宅族的人格與尊嚴,不將他們逼到角落誓不甘休。
一如往常在教室角落聚集的御宅族群,仍高聲討論著只有他們才懂的話題。
他們被排擠、被說很噁心——即使這樣依然毫不在意,也未曾對批評過他們的人做出任何反駁或攻擊的舉動,就只是繼續討論著自己的話題。
這就是京介所說的「沒有偷偷摸摸地隱藏興趣、正大光明的御宅族」。
沒錯,所謂的御宅族,其實更多是像他們這種人吧?這到底是因為心胸寬大、還是單純不想惹麻煩?不管是哪一個答案,他們在實質上並沒有對任何人造成傷害,反而跟總是以言語傷人的國中女生相比是更人畜無害的一群——
「妳要跟我說你瞧不起他們嗎?」
……沒有錯,我確實不可能瞧不起這樣光明正大、毫不畏縮的傢伙。反過來說,這反而令人相當欽佩。
只是,我無法像他們一樣如此坦蕩,也無法像他們一樣被辱罵之後還能泰然自若——所以我只能隱藏身分,利用網路交友來試圖尋找跟我有相同處境的女孩子們。就算這個途徑存在著些許的不確定性,依然有姑且一試的價值。到時候出什麼問題的話,那就讓提案的京介負責就好,嗯嗯。
噁心的傢伙也好、危險的傢伙也罷,你可要負起全部的責任,替我通通擋下來喔!
反正他說過了吧?「絕對不會瞧不起妳」「在能力所及範圍內盡量幫妳」。既然這樣,我絕對要讓他負責到底!
「怎麼了,桐乃?好像很高興的樣子?」身後傳來綾瀨的聲音。
「沒有啦。」我關上了手機。
「……妳臉好紅喔。」
「咦,是嗎?」
「……吵架的男朋友,和好了嗎?」
——才不是那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