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飯桌上凝聚著一股沉重的氣氛。
  雖然平時在飯桌上的話題本來就不多——一向沉默寡言的爸爸、總是安靜淡定的京介,會開起話匣子的只有媽媽——不過今天就連媽媽也只是閉口不語,像是在迴避什麼一般垂下視線默默地吃著咖哩飯。
  太安靜了。
  沉默凝結成無形的牆壁,牢牢地立在餐桌上形成一個巨大十字將我們每個人分隔開來。而立在我與京介中間的正是十字架中最長的那一段——
  「……」
  「……」
  餐桌上傳來的,只有刺耳的餐具碰撞聲——咚鏘!咚鏘!——冰冷的嘲諷不絕於耳。
  ……我受夠了,誰還吃得下去啊。
  「……我吃飽了。」
  帶有既視感、似曾相識的畫面——收拾掉根本沒能吃完的晚餐,我忍著眼淚逃出了飯廳。
  沉默的牆壁依然佇立著,即使爸爸媽媽說了什麼,我也聽不到了——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匆匆洗完澡以後,踏著如同殭屍電影中會出現的步伐艱難地上了樓,我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那陌生的房間——如果不是門上掛著我的名牌,我恐怕不會知道這個房間是自己的吧。
  就像是宣示對於這個房間的主權一般,裡面每一個角落的布置充滿了少女特有的粉紅色氣息——這個房間的確只有可能是正處花樣年華的少女.高坂桐乃,也就是「我」的房間——即使有這樣的認知,那股宛如不小心錯搭了別家的車一般微妙的不協調感依然盤據在心中揮之不去。
  簡單來說,我——也就是高坂桐乃——失去了記憶。
  說是失去記憶,其實也還不到忘記一切那麼嚴重——我還記得自己的名字與家族成員,也還記得學校有哪些朋友、老師以及參加的社團,更沒有忘記自己是個雜誌模特兒——只是從現在往前回溯的一年多以內的記憶變得相當零碎。
  而這個房間就是破碎的那一部分記憶——這個房間似乎是我升上國中後得到的,在住進來之前還特地將和室裝潢成洋房格式——也因為如此,這個房間在某些地方還保留了原本和室的配置。
  ——例如這個隱藏在書架後面的壁櫥。
  這個壁櫥造就了一切事件的開端——那就宛如是修羅場的入口一般,打開之後我的生活全變了調——
  無數的人形、海報、動畫DVD以及——呃、十八禁的色、色情……遊戲——等等的東西占據了壁櫥的每一個角落——這些光是出現在少女房間就相當令人髮指的東西,竟然就這樣占據在我房間的秘密角落……更不可思議的是,這些東西「竟然全是我的」。
  很難以相信對吧?老實說,一開始我也完全不相信。但是從種種線索(例如購買的資金、以及房間裡那台家裡唯一的電腦)來看,這些東西的的確確是我的,不可能是家裡面的其他人。
  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釋懷了「那段時間的我」對我開的這個大玩笑——但是才過沒多久,「過去的我」又開了我一個更大的玩笑。
  那是一本老舊的相簿。一直以來藏在壁櫥的深處,直到最近為了找回失去的這段記憶,才再度從壁櫥裡面重見天日——同時也讓一個不得了的大秘密暴露在陽光底下。

  ——「老爸,這本相簿……」
  ——「……你發現了啊。」
  ——「……是啊,這裡面的相片……是怎麼回事?」
  ——「嗯?那是桐乃成長的紀錄啊。由她自己保管是最好的吧。」
  ——「我不是問這個!不管是幾個月前拿來看的、老爸你那珍藏的相簿也好,還是這本相簿也好,為什麼幾乎沒有我小時候的相片!」
  ——「…………」
  ——「……請你告訴我,老爸。」

  京介並不是我們家的孩子——他大概是在七、八年前收養過來的。
  我對京介的記憶是從小學開始。
  對當時的我來說,京介並不是什麼「收養來的遠房親戚」,而是等同於我們家人的「哥哥」了——一起住、一起吃飯、一起玩樂、連睡覺都在一起——我們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家人」。
  當時的「哥哥」,不只是最親密的家人,同時也是我最崇拜的對象——不管在學業還是體育上都相當努力,儘管稱不上是最突出的,但跟附近鄰居的小孩比起來已經是相當優秀的男生了。相較之下,當時的我只是一直跟在他的影子後面,抬頭望著他的背影而已。

  他好高大。
  他好遙遠。
  但是在我追著他的同時,他也在追著另一個身影拚命地向前跑著——為了追上他自己的目標,將我遠遠甩在後面。
  抱著不甘心,更加拚命地追了上去後——他卻只是與身旁的那個人並肩漫步著,完全不看我一眼。但是早已停不下來的我卻只能繼續向前,讓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這個狀況一直持續到最近。打破所有現狀的「人生諮詢」——

  不管是現在這個對「失去記憶」的人生諮詢也好、還是記憶碎片當中的也好——京介終於再次正眼看著我。
  在我向他提出「人生諮詢」時,他對我說「沒問題,我會盡力幫助妳。」
  為了恢復記憶而玩戀愛遊戲時,他對我說「我喜歡現在在我面前的妳。」
  儘管笨拙、儘管辭不達意,但在「人生諮詢」的時候就會變回從前溫柔樣貌的「哥哥」——這就是現在的京介。
  然而就在這個秘密曝光之後,京介不再陪我探索壁櫥裡的記憶、更不會並肩和我坐在電腦前玩著戀愛遊戲——

  ——「……桐乃,妳本來就知道的嗎?」
  ——「什麼啊,說話沒頭沒尾的。說清楚一點好嗎?」
  ——「……我不是這個家的親生兒子這件事。」
  ——「誰、誰知道啊……那又怎樣?」

  「人生諮詢」,就這樣唐突地中斷了——簡直就像打從一開始這只是我對他開的一個玩笑一般,被揭穿後完全不值一提。
  他不再有任何責任或義務來回覆我的要求——就算他已經答應過我。
  儘管我很清楚。
  他之所以會替我進行「人生諮詢」,是因為他是我的「哥哥」。如果我不是他的「妹妹」,不是他的「家人」的話,我的存在對他而言,到底是什麼呢——

  我踏出了陌生的房間,轉而進入隔壁那一直以來有著熟悉溫度的場所——以前做為「我們的房間」,而現在做為「京介的房間」的那個小空間。
  ……京介還沒上來啊。
  我一屁股坐上樸素的單人床,反覆審視著四周的擺設。
  京介的房間就像反映他的人格一般,樸素又絲毫不多加以裝飾——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機能,其他什麼都沒有——說得簡單一點,就是「平凡」。
  樸素地毫無特色可言。
  平凡地毫無特質可言。
  完全不存在任何個人的影子——就像是學生宿舍或是廉價的出租套房一般,某天突然換了人住都不會有任何違和感;就像是在聲明,入住這個房間的並非主人,只是單純的過客……
  ——討厭,我在想什麼!
  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打斷不吉利的想像。不是的、不是那樣、絕對不是那樣……
  ——我絕對不要那樣!
  儘管他的表現總是不耐煩。
  儘管他的眼神總是不甘願。
  我也曾經想過「這種傢伙從視線裡消失比較好」而過著無視彼此的日子……但是我完全無法想像,一但他真的不存在,這個家會是什麼模樣——
  抱起枕頭,然後像過去一樣,躺上了這張令人懷念的床。
  就跟過去抱著「哥哥」入眠一樣,鼻間竄來他那淡淡的、如枯葉一般的氣味。
  那是我曾經忘記、卻又無比熟悉的味道——

  門外傳來已經聽了好幾年的、京介那帶有倦怠感的腳步聲。
  我趕緊坐了起來、盡量維持以往的態度——沒錯,我要冷靜、我不能動搖,這樣話題才能被我所主導——

  「慢死了,怎麼現在才上來?」
  「……我才想問,這麼晚了妳來我房間做什麼?」
  「……你還敢說啊。人生諮詢——」
  「抱歉,現在、我、那個……但是啊——」
  「但是什麼?」
  「……女孩子這麼晚了跑來男生的房間不太好吧。好了,妳快點回去——」
  「你在說什麼蠢話啊?之前你不也進去我的房間好幾次嗎?」
  「那個時候跟現在不一樣!我們又……」京介拉高了音調對我反駁著——
  「哪裡不一樣?『我們又』怎樣?」我強行打斷了他的話,壓過了他的氣勢,「你要說我們不是真正的兄妹嗎?那又怎樣!『人生諮詢』,你答應過我的對吧?」
  「我又沒說我不會繼續幫妳!我的意思是不要那麼晚還來我房間——」
  「是嗎?但你這幾天根本什麼也沒做吧?我當然要親自來找你啊!」
  「妳還不懂嗎?孤男寡女待在同一個房間實在是——」

  「誰管那麼多啊!答應過人家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吧!」我揪起他的衣領貼著他的臉吼著,完全壓制他所有反駁的餘地。「難道你想說我不是你的『妹妹』,所以你根本沒有必要幫我嗎?別開玩笑了!不是親兄妹又怎樣?那種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但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找你商量,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京介別開眼睛,就像這幾天以來一樣。
  但是這次,我絕對不會讓他逃掉的。
  「……就算不是親兄妹,我們還是家人,對吧?」
  「…………」
  「……人生諮詢,你會負責到底的,對吧?」
  「…………」
  「……你不會又把我丟著不管,對吧?」
  全身的怒火沸騰了淚腺,化成眼淚宣洩出來。
  京介只是沉默著,對我陳訴著無言的抗議——那是退縮、那是拒絕、那是逃避、那是謊言——

  啊——夠了!
  誰管他什麼人生諮詢。
  誰管他什麼責任問題。
  在最重要的「那個問題」前面,什麼藉口都沒有意義!
  我真正的願望是什麼?
  我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說出來吧,鼓起勇氣來。再不說的話,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吶,能跟以前一樣,跟你一起睡嗎?『哥哥』。」
  京介瞪大了眼睛,將頭轉了過來——
  「……妳在說什麼蠢話!別開這種玩笑——」「我沒在開玩笑。」
  儘管他盡可能地讓自己擺出兇惡的表情——我依然只是定定地望著京介的瞳孔深處。
  「……我只是想跟以前一樣,『像個感情很好的兄妹一樣』一直跟你在一起……不行嗎?」
  不行,聲音在發抖,就連緊緊抓著襯衫的手心也不斷地在冒著冷汗。
  我——
  「就算是兄妹,都到這個年紀了也不可能在一起睡吧!更何況我們還是——」
  ——啊。
  是啊。
  說的也是。
  京介的一句話點醒了我。
  我為什麼現在才發現呢?
  這跟兄妹還是血緣什麼的,一點關係也沒有——不,或者該說……
  過去之所以連繫我們的,是這層兄妹關係。
  現在之所以隔離我們的,是這層兄妹關係。
  這就是我們之所以待在彼此身邊,卻不能一直在一起的理由——所以才選擇了逃避。
  ——夠了,什麼都無所謂了。
  「哥哥」與「妹妹」。
  「桐乃」與「京介」。
  如果這兩份情感,只有一份能獲得承認並得到眷戀的話,那我只好——

  「『京介』……」
  我翻過了身,將京介壓倒在床上。
  「我喜歡你。」
  在他還沒能來得及有所反應之前,我疊上他的嘴唇,送上告白的細語。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奈奈由宇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